影評人的悲劇在於:所有影評都源自觀影時的感動,卻又總會異化成對電影的麻木,這樣的進程似乎是種必然。

明明見過卻彷彿未見的《阿凡達》

《阿凡達》是一部我自以為熟悉的電影,對一些影評人而言,阿凡達是一部商業電影,是「換了皮的風中奇緣」,劇情直白、有趣,但沒有提出深刻見解,更沒有對電影這門藝術提出反思。因此,在這些影評人手中,阿凡達總得不到高分、跟《雷神索爾:愛與雷霆》一樣,絢爛但沒什麼營養,「特效」2字就能說完全片。對他們而言,商業片導演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和卡麥隆(James Cameron)的作品,沒有被用各種電影理論分析的必要。(註一)

對觀眾而言,則又因對電影、影史或表達詞彙不熟悉,而處在「被感動,卻不知道被什麼所感動」的狀態,因此他們慣性的將感動歸功於劇本或是特效。影評則基於某種本能,鄙視商業、電影工業、電影院業,認為除了特效、票房之外,阿凡達一無可取。因此,為什麼那麼多人著迷於電影院的問題被忽視了。

當年錯過在大銀幕看阿凡達,只剩電腦或電視可以看的我,也一度以為如此。直到9月底,我去看了阿凡達HDR的版本*,才突然發現:原來3D電影是這樣的。視覺的震撼,正如該片一開始允諾的,讓一個身障的人飛翔、讓坐在座位上的觀眾跟著飛到無垠宇宙去。這正是卡麥隆想做到的,藉由符合規格要求的電影院設備,讓觀眾體驗到什麼叫看電影、什麼是身歷其境,我們真的透過3D技術體驗到什麼叫「I see you」。

*因2009年發行時並沒有9.1聲道,《阿凡達》HDR為此而重新混音。

之後幾年,大部分的電影3D淪為噱頭。那些電影沒辦法讓觀眾眼睛閃閃發亮、因銀幕揭示的新世界悸動。這些,我在新版《阿凡達》都體驗到了,那是比真實更真實的影像,即使在理智上,我們了解這是虛擬影像、不是實拍,但角色運動時的逼真動態,以及萬物隨之共振的喜悅,都不斷說服我們相信,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卡麥隆曾說,電影具有3種層次:一是表層的,也就是角色(Character)、問題(problem)及解決方案(Resolution);二是電影的主題(Thematic),它嘗試說什麼;三則是電影引起的潛意識活動(Subconscious)。

「There was a tertiary level as well…it was a dreamlike sense of a yearning to be there, to be in that space, to be in a place that is safe and where you wanted to be,」卡麥隆說,「Whether that was flying, that sense of freedom and exhilaration, or whether it’s being in the forest where you can smell the earth. It was a sensory thing that communicated on such a deep level. That was the spirituality of the first film.」

這讓我相信,阿凡達的續集《阿凡達:水之道》,具有重振電影的可能。

《阿凡達》的電影(cinema)復興

當我們談電影,我們談的是什麼?「電影」2字僅體現出一種面相,實際上,電影是多元的。光在英語裡,我們就可以得到cinema、film、movie等字詞,它們個別指涉了電影院的電影、作為膠卷的電影,以及作為消遣的電影。

廣義上來說,在美術館用多塊螢幕展演的影像、電子遊戲裡的影像,都可以稱為電影。差別在於,前者著重其藝術性,後者著重於影像的互動性。

所以當我們在談阿凡達時,我們在討論什麼樣的電影?我們要討論的,是被病毒奪走、屬於電影院(Cinema)的電影(Cinema)。

2019年底開始醞釀的COVID-19,為電影院帶來致命一擊、讓串流電影蓬勃發展,人們有更多理由不去電影院,沒人應該為了「多餘的娛樂」讓眾人深陷危機。美國至今還有六百多家電影院仍關閉,而且可能再也不會重新開幕。

基於許多現實理由,媒體很難告訴觀眾,應該要在最好的設備下體驗這部作品,不然最好別看了。當年阿凡達帶動影院更新設備的風潮,因為一般的銀幕無法放映3D效果。對卡麥隆而言,3D絕不只是追加的娛樂效果,或「讓事物凹凸起伏」的工具。阿凡達上映,讓美國一年內增加一千多塊3D銀幕、中國也有六百多塊3D銀幕,時至2022年,數量已經達到5萬塊。

阿凡達在戲外,推進了產業、觀影環境以及消費心態,它讓觀眾理解到:電影院並不輸給劇場或者音樂廳,電影並不輸舞台劇與現場樂隊。即使它的票價比較便宜,它卻能帶來整個產業最新的技術,說著「電影院是影像最偉大的身體」。

偉大能包容渺小,在電影院,你能看到最棒最細緻、最差最粗糙的影像,2種影像放在一起甚至能形成另一種意義(像是偽紀錄片)。電影院觀眾值得的體驗,並非僅是爆米花配可樂的消遣,是更沉浸式的體驗。和VR頭盔、360度全景遊戲體驗不同,電影式體驗包含導演精心安排的遠近、距離,引導我們該看什麼和該看多久。

阿凡達提醒了我,電影院本該是我們的「阿凡達」,它帶我們到有全新重力和光線的世界,在那裡我們獲得了不同的感官體驗,並非只有故事。我們必須注意的是,在那獨特環境下,我們才會有的獨特感受。

觀眾應該用行動告訴戲院業者,觀眾渴望更好的影音設備、更好的電影院,而非能看就好。而電影從業人員也應勇於運用多元技術,產製更多真正屬於21世紀的電影。

《阿凡達》對影評人的挑戰

卡麥隆努力呈現的,以3D影像為基礎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影評人需要更專注、更多次體驗才有辦法掌握。它挑戰了影評人評斷電影的標準。

哪怕卡麥隆將具有宗教意涵的avatar(化身)作為片名,但一些人,還是困在「白人殖民者將自己比喻為神,進入異域」的傳統論述,評論《阿凡達》不過是改寫了殘酷的歷史。他們忘記故事裡將引導主角傑克進入納美人部落的,乃是伊娃——納美人信奉的神。

在卡麥隆身上,可以看見他藉著人類知識,試圖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而這個嶄新的世界,打開觀眾的想像、影響觀眾的意志。

卡麥隆說的不只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栩栩如生、關乎生命循環著的「世界」。他的世界由不同地理環境構成,衍生出全新的生態系,他聘請各方專家打造潘朵拉的一切,從設計大氣環境到打造納美人的語言和文化。

此外,卡麥隆也創造與傳統有別的人物。他運用科技,結合動態捕捉與現場攝影機,即時呈現「虛體」特效人物(註二)。納美人因而擁有修長的身體和大手大腳,還有一條人類捨棄的尾巴。這些身體構造都會影響人的表演方式,例如納美人會切換四肢併用和雙足行走的行動模式;激動時,臉部會像野獸般齜牙裂嘴。這些細節既展現頂尖的造型藝術,也體現了科技的進步,同時也連結了「進步的人類」與「原始的野獸」。

阿凡達為影評人帶來的不僅有挑戰,也有收穫,它恢復了我們對電影的直覺和敏銳度。3個多小時的電影,展示的或許只是卡麥隆構想的冰山一角,13年後的今天,續集上映,我們將進入水下世界,一窺卡麥隆世界生命的起源。希望《阿凡達:水之道》將能恢復我們對電影的信心,並見證「電影院信仰」的一刻──重拾觀影的感動。

註一:即便希區考克的地位早就被法國新浪潮的影評人們所承認,且又被齊澤克拿來當做精神分析的素材,這些都證明了並非有商業片標籤的作品就不值得被認真對待。

註二:「One major advance with Avatar's setup was the creation of a virtual monitor that allowed the director to see the motion capture results in real-time, as they were filmed, instead of waiting for the computer to render the images.」──〈The technological secrets of James Cameron's new film Avatar〉,The Guardian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

*本文經「方格子直送計畫」合作轉載,原文:釀影評|十三年後再看《阿凡達》:我們為什麼去電影院

責任編輯:倪旻勤
核稿編輯:陳瑋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