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輩子牢記自己痛苦的,永遠只會是被家暴的孩子;下手製造傷痕的那人,往往是輕易就忘卻。

大人發洩完就沒事的情緒,讓我滿身是傷

在父親以嚴肅的口氣要求我到他家談事,並在我落座那刻告知,「這次談話我要錄音」並開啟錄音軟體時,我臉上的表情只有鎮定。我猜想,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今天我要講清楚,我沒有家暴你,你在節目、臉書講的事情,已經傷害我的名譽,我可以跟你斷絕父女關係。妳說謊,妳說我當眾把妳綁起來打妳,根本沒有這件事。當初你是去偷文具店的橡皮擦⋯⋯」

「不是。」

我直接打斷父親氣勢滔滔的發言,依舊表情冷靜的繼續說:「這是兩件不一樣的事。橡皮擦是我偷表妹的;你說我去文具店偷的,不是橡皮擦,是5張貼紙。

那次你沒有打我,你是回家之後氣到發瘋,把我反鎖在黑漆漆的、有水蛭和馬陸在爬的廁所裡。我在馬桶旁邊蹲著又哭又尖叫不知道多久,你拿著克寧奶粉的鐵罐、跟打火機走進來,在我面前點火燒掉我偷來的貼紙,透過火焰注視我,告訴我,這就是小偷的下場。

對了,那天我穿的是藍色的燈芯絨直條壓紋背心裙。偷來的貼紙塞在胸口的印花U型口袋。而且其實不是文具店,是文盛書局,在西門路靠近圓環那家。」

父親當下驚到無法言語。我理解他的錯愕,對於所有發生過的事,我的記憶力好得太可怕。我平時並沒有將這事掛在心上,甚若他不提起,我不會主動記起。

當他說起「偷」、「文具店」的關鍵字,我只是循著腦中的資料庫,查找出置放相關記憶的抽屜,拉出膠卷、把上頭的畫面描述給他聽。

這是天賦,也是詛咒。因為記得太清楚自己發生過的一切,那些大人發洩就過的情緒,都結成一輩子無法撫平的厚痂。

我幼時怕黑,就從那次被反鎖關燈廁所裡開始;我恐懼衝突,因為頂嘴的下一刻可能被打爛。我一直沒有安全感,因為父親盛怒之時,會把我用力推出家門叫我滾,任憑我哭著叫著捶打門片,他亦不會心軟饒過我。

小時候的我,會哭著顫抖求他不要丟掉我;長大以後的我,學會轉頭就走,不再浪費真心去相信,哪裡能是我的家。因為家是一個你不合他人心意時,就會被威脅趕你出去的居處而已。

我知道大家口中的「家」,不該是這樣,但這就是我從小認知到的「家」。這些記憶埋在我的人格深處。

「誰像妳那麼會記恨?」對話最末,父親無力的撂下這句話。

「不是只記恨,爸。我是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才是讓我最痛苦的事。如果你從頭到尾都只是打我傷害我,對我來說還比較簡單,因為我只要恨你就好。

但我記得你告訴親戚,賣血都要讓我去念聖功的資優班,你要栽培我,因為你希望有讀書的我們以後過得好。記得在中山公園,你叫我坐在地上的大王椰子樹葉上,你拖著樹葉往前跑,我一面尖叫一面大笑,我記得,好的壞的都記得。

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弄清楚我到底該愛你還是恨你。等我理解你也是上一代混亂家庭的受害者,你所有對我的傷害都是情緒、不是故意,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救了,以前的事情都發生了。你是受害者,我也是。我知道你是被自己母親傷害的小孩,你困在你的課題裡;你被情緒綁架,沒辦法控制自己傷害我。我已經沒有怨你,我理解你不得已,但是壞掉的人,到我這一代就夠了。

我現在在努力,要讓這種悲哀停在我這裡。我不會對孩子動手,即使她在學校鬧事,我也不會情緒失控打她。我想要讓我女兒活得跟我不一樣。」

現實中的家暴故事,沒有一句話就能和解的美好

我不認為,我會等到來自施暴者的一句道歉。雖然在最理想的故事裡,一句簡單的話,就可以讓所有矛盾一筆勾消。

「對不起,那幾年讓你受苦了,我的孩子。」這是家暴故事裡,最美好的和解。可惜這樣的收尾,會存在電影的結局裡,存在小說的最末頁裡,不在我的人生裡。

事實上,我已經不需要誰向我道歉。誰不苦呢?加害者同時也是受害者,我已經長大到看得懂這一切。

我只是希望,人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坦誠。承認自己的情緒,承認自己造成的傷口,承認自己的力不從心,承認自己後悔傷害自己愛的人。而不是假裝事情沒有發生過,或是為脫序的行為合理化、找藉口。但承認如此艱難。

於是我往後退開一步,離開受傷女兒的角色,用第三人稱視角看著那個從小沒有父親、被欺凌著長大,又在被迫當自己母親同居人保人的情況下破產、跑路,變成票據法通緝犯。

我理解你的痛苦,同理你的絕望,即使我並不認同你的做法。我祝福你釐清所有的愛恨糾葛,祝福你降伏佔據你內心一生的憤怒。祝福你在人生最後這段日子裡,找到最後的平靜。

但是對不起,我無法假裝所有事情沒發生過。我沒有恨你,可是我冷靜且平靜的理解了你。

我告訴父親,每一次我在文章裡、節目上描述孩提時遭遇的事情,都不是為了報復、為了恨。因為我同時也陳述著,那個傷害我的父親,自己是另一個受傷的孩子。

我想讓所有被原生家庭否定過的人理解,即使你痛苦的感覺自己不被愛,仍然可以往前走好,開啟接下來的人生。不讓自己的情緒卡在充滿傷害的過去,以後的你可以變好。

他沒有回答我什麼。事實上這段對話到末尾,他的話極少。

我說,爸,我理解你,你也只是另一個受傷的小孩而已。我想那一刻,或許他有一絲絲的安慰。畢竟他一度試圖奮起、又一次次被毀壞的人生,始於也終於他的母親,那個不懂何為家庭、為了男人漠視孩子的女人。

但再往上追溯,我的奶奶也不過是另一個不被愛的孩子。於是血緣繼承與詛咒同步,一代一代綿延傷害。

無法選擇原生家庭,但我能選擇給孩子怎樣的家

上一代傳承到我這裡的暴力,都到此為止。身為母親,我做得不夠好,我的婚姻沒能維繫。第一段砸掉;第二次的努力,依舊被毀於情緒。我給了女兒一個不完整的家庭,和離婚的爸媽,但我給她的是不吵架的家。

是做錯事會被處罰沒有點心吃,但不會被趕出門、不會突然被掌摑;是誠實說出腦海中糟糕的想法,不會被揍爆的地方。媽媽會叫她坐下,與她雙眼對望,聽她誠實說出真正想法。

我這媽媽壓力好大啊,我何嘗不想發怒咆哮,但我知道那些失控毫無意義,當下不受控的把情緒潑出來,只會讓未來惱悔。

我很累,但我知道不會後悔。我給孩子一個乾乾淨淨的人生起點,給她一個跌跤受傷後,能安心回家哭的歸屬,讓她知道不管人生怎樣變動,她還有媽媽。

我這一生沒有機會好好理解什麼叫做「家」,但我想,即使我不懂仍舊有給的能力。我的女兒跟我不一樣,她有個家。

▌本專欄與「陳珮甄」合作轉載,原文

責任編輯:倪旻勤
核稿編輯:陳瑋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