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空中轉體幾圈、盪得多高,奧運體操選手唐嘉鴻的雙手,在完成整套動作落地前,始終精準回到單槓上。
這短短兩百多公分的槓,不僅蓄積著他從小日夜苦練所累積的能量,更是由他身旁教練、親友一直以來的無私協助——這股力量緊緊牽引著他,讓他自信做出一個個高難度動作,最後完美落地。
7月27日,唐嘉鴻將在巴黎奧運出戰,是今年被看好有機會奪牌的台灣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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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里斯腱斷裂,險無緣奧運
但很難想像,不過就在2023年初,曾在東京奧運以全能第七名寫下台灣男子體操紀錄的唐嘉鴻,卻在國訓中心測驗時意外受傷,造成左腳阿基里斯腱嚴重斷裂,在臉書悲痛寫下:「我真的很難過,我人生最後一次世大運結束了!亞錦賽、世界盃、亞運、世錦賽都結束了!」
彼時距巴黎奧運僅剩一年餘,如此嚴重的傷勢,不僅唐嘉鴻感到絕望,運動業內人士大多也不看好他能及時回到賽場,爭取資格積分,擠進五環窄門。
向來溫和的唐嘉鴻,難得激動發文,不是沒有原因。
三年前東奧,他以台灣睽違56年的男子成隊一員首度叩關奧運,卻在眾人看好有機會奪牌的拿手項目單槓預賽不慎失手。彼時正值體操選手巔峰年齡24歲的他,雖後來在全能項目繳出成績,但三年後能否再戰下屆奧運,不僅需要實力與運氣,保持健康的身體狀態更是一大挑戰。
「我當下的感覺就是,真的就到這邊結束了。實在很不甘心啊。」回想受傷那時,唐嘉鴻直言,選手生涯就此戛然告終的恐懼籠罩著他。
時隔半年,放棄杭州亞運、世界錦標賽的唐嘉鴻,出征國際體操總會(FIG)世界盃法國巴黎站,以更甚以往的高難度動作,摘下單槓金牌。
今年他更在世界盃暨奧運資格賽勇奪3金,以封頂90分的第一順位挺進巴黎奧運;本季至今收穫6面金牌,且將整套動作難度推升至史無前例的6.8分,放眼世界無敵手。儼然是本屆奧運男子單槓項目金牌的熱門人選。
他能如此自信地執行每個動作,在空中翻騰,甩開陰影,是因為多年來,他的背後,總是有一整群人,使盡全力地托起他。
當了18年「受傷的人」 一度連手都伸不直
事實上,在唐嘉鴻的體操生涯中,絕大部分時間都有傷在身。
他從小有輕微過動傾向,父母因此送他去學體操,盼能多多消耗體力;小二後,媽媽並帶他從台北搬到宜蘭,正式加入體操隊。
然而,日復一日的高強度訓練下,唐嘉鴻國中起便傷勢不斷,高中更兩度動刀,一度動念放棄。
「有次我爸媽要帶我去看醫生,我就在車上在哭,跟他們說,真的好痛、好累,不想練了。」當時的唐嘉鴻,表現不算特別突出,也因有傷在身,重大比賽有時甚至只能坐冷板凳。
「我一度連手都伸不直,連拿湯匙、洗臉都有問題。」唐嘉鴻說,「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都是受傷的。」
高中畢業後,唐嘉鴻沒有留在原教練的國立體育大學就讀,選擇進入臺灣師範大學,並在入學後對右手肘動了第三次手術。
但就在師大,這位看似不足以負荷體制內龐大訓練量、遲未能繳出代表作的選手,卻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伯樂,師大體操隊教練、因擅於掌舵而被選手稱為「航海王」的翁士航。
遇見伯樂教練 從「病貓」邁向「貓王」
步入師大體育館,翁士航與唐嘉鴻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單槓動作難度高、風險大,是一種需要教練緊密配合、時時照看的運動。
為避免不慎摔落造成受傷,凡唐嘉鴻練習整套動作,翁士航就得全神注視唐嘉鴻的每個舉動;每逢挑戰、或新練習較高難度動作時,翁士航更必須把握那不到一秒的瞬間,判斷唐嘉鴻的擺盪軌跡,及時地在準確位置放入地墊,以確保安全。
翁士航曾是選手,具有運動科學博士學位,專精於運動分析及肌力訓練。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唐嘉鴻時內心的想法,「他就像是『病貓』,身上有很多問題。」
但,他看見的,其實卻不是問題,而是自己能為唐嘉鴻創造出多少可能性。
「選手本來就該充滿問題。而教練的存在,就是要幫他們解決這些問題,才有辦法創造出他未來的價值。」翁士航說,「釐清問題後,接下來就是要勇敢面對問題,勇敢收集失敗,朝目標邁進。」
結合運動科學,運用儀器介入訓練,即時記錄及分析,同時為每一位選手量身打造訓練課表,是翁士航帶隊的特色。同時,他更是一個歡迎選手有不同想法的教練。
曾和唐嘉鴻一起征戰世錦賽的體操國手徐秉謙觀察,「一般教練不那麼喜歡選手問問題,但翁老師是怕選手不問問題。」
唐嘉鴻自認「想法很多」,他說:「我常常會提出問題,可能是我真的想嘗試,或想讓自己變得更好;而老師也都會透過他的經驗告訴我可以怎麼做。」
這樣因材施教的訓練及自由開放的溝通,與極度自律且充滿想法的唐嘉鴻一拍即合。兩人養成了情同家人的高度協作默契及信任基礎。
在翁士航竭盡所能地悉心照料下,唐嘉鴻的受傷次數漸趨下降,成績也逐步起飛,更找到屬於自己的招牌動作「貓跳」,從「病貓」搖身成為「亞洲貓王」。
「當時翁老師發現我在做貓跳的時候,可能因為身體結構的關係,在掌握度上特別突出,才會特別去發展它。」唐嘉鴻分享。
2018年,是唐嘉鴻破繭而出的一年。
他先是在雅加達亞運會拿下地板銀牌、單槓金牌,刷新台灣在亞運體操競賽的奪牌紀錄;隔年又在2019年世大運的單槓奪金,躋身世界頂尖選手之列,更在世錦賽攜手隊友闖入決賽,一舉拿下台灣男子成隊睽違56年的奧運團體參賽資格。
想放棄自己時,身後的人如軟墊般接住他的墜落
唐嘉鴻在國際舞台的發光發熱,背後,其實是團隊日日夜夜的打磨,以及無論順、逆境皆無條件給予的支持。
「航海王」翁士航為打造足以航向世界的「梅利號」,邀集師大教授陳美燕擔任「黃金計畫」團隊主持人,加入體能訓練師陳宜翔、運動傷害防護員范絜婷、行政管理麥劉湘涵。同時,在訓練中輔以科技工具協助,即時蒐集唐嘉鴻運動時腰部、雙腳的加速度,並配合影像分析,監控空中轉體、落地的動作技術與受力,讓唐嘉鴻的執行更趨精準,也避免再次受傷。
是這樣全面而堅實的支撐網,讓他能夠無後顧之憂地登上奧運殿堂。
更重要的是,當巨大的危機發生時,船隻也能啟動緊急應變措施,將驚濤駭浪化為風平浪靜。
「那天我們在國訓檢測,我就在旁邊看。那時候嘉鴻摔下來,「啪」一聲。當下我想說,『慘了,斷了!』」同在師大訓練的學長徐秉謙,談起去年唐嘉鴻阿基里斯腱斷裂的狀況,餘悸猶存。
那時,他立刻揹起學弟找醫師緊急檢查,「就這樣把他從高雄揹回來。」徐秉謙說。
唐嘉鴻回想那段令他痛苦不已的日子:「那時不知道和翁老師講了多少次電話......即使我是個再樂觀的人,也很難不負面。」
然而,當他仍在情緒低谷,事實上,團隊早已反覆會議、動用資源,為他規劃好縝密的復健課表與時程,包含每個時間點該做什麼、何時可以復原到什麼程度,準備好一切,隨時等待唐嘉鴻回歸。
徐秉謙也說,「他想放棄的時候,我們身邊沒有人要放棄。在那種氛圍裡,想放棄的人一定都會被帶起來。」
經過兩、三週的懊惱及憤慨,喪氣到連鬍子都懶得刮的唐嘉鴻,擦乾淚水、收起不平,重新回到師大體操場。
「那時心想,我的團隊,包括老師、家人,都為我付出這麼久。如果他們都沒有放棄了,我更不能放棄自己。」動刀後,唐嘉鴻像新生兒一般,從練習站立開始,接著拄拐扙走路,信任團隊的規劃,一步步復健。
體能訓練師及防護員將原本長長的訓練時間切碎,帶著唐嘉鴻從最簡單的動作做起,逐步重新構建他的信心;同時,透過儀器的監測,嚴密掌握他受傷部位的狀況與復原進度,必要時,透過按摩或冰、熱敷因應,每日復健課表也依照儀器測量出的數據彈性安排。
團隊彷彿體操場即時鋪上的軟墊,接住選手意外的墜落。
翁士航感性地說,「我們所有人都是選手背後隱形的翅膀,就是要告訴他們:『不用管其他的,只管往前飛就對了。』」
「每一個失敗都有它的意義在,端看我們怎麼去處理它。當我們全部處理好了,就沒什麼好擔心了。」明白唐嘉鴻與團隊一路的血淚斑斑,就不難理解唐嘉鴻何以時時刻刻將「謝謝老師」掛在嘴邊——那絕非形式上的虛應故事,而是源自內心真懇的感激。
一次的最高分完美動作 背後是六千次失敗
面對巴黎奧運,翁士航說,他想的並非唐嘉鴻能做到什麼程度,而是「假設他就是世界冠軍、奧運冠軍這樣的頂尖運動員,他到底需要的是什麼?可以怎麼做?」
於是,翁士航不僅用盡全力打造了他心中與唐嘉鴻「百分之百契合」的團隊,更從東京奧運預賽不慎掉槓那刻開始,便擬定一套作戰計畫,要從回台灣那天起,徹底實踐到巴黎奧運頒獎台上。
而今,傷後滿血回歸且心態昇華的唐嘉鴻,已將成套動作難度分提高至6.8分,展現新招「貓跳 540 度」,並成功在柯柏世界盃完美落地,拿下他在單槓生涯的最高分,證明他已是世界等級的名將。
「但你可能不知道,這背後經歷了超過六千次失敗。」翁士航說。
二度叩關五環殿堂,唐嘉鴻說自己準備好了,而且比起第一次奧運,更能享受比賽。「我熱愛體操的程度,是我休息的時候,也在看體操的影片。」他說,「所以,能夠運用力量和技術,做出我想做的動作,而且那個動作又符合我的本體感覺,在空中的時候,我常常感覺是很幸福的。」體操單槓高度為275公分,選手上場時,必須由教練扶著腰部,搭配選手向上跳躍,方能完成上槓,開始執行動作。
「每次抱他上去,我心裡只有想一件事——上吧!讓世界看看我們台灣的實力到哪裡。」從翁士航的言談間,我們看見唐嘉鴻的身後,一群人滿溢的心念。
核稿編輯:吳中傑
責任編輯:林易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