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6日星期日,瑞士蘇黎世

我跟布萊恩都愛旅行。我們自己開車、坐火車、搭遊輪、乘飛機去過很多地方,但這趟蘇黎世之旅對我們來說,是前所未有而且非同尋常的旅程。

這趟去蘇黎世的配備,跟我們過去的旅程比起來一樣也不少,卻跟以往的旅程截然不同。一如往常,我們利用機場接送服務搭車到機場,這樣才能一路優雅又從容,也能省掉找車位搬行李那段折騰。

上了飛機,找到位子入座,空服員對我們的關照,都讓我們樂在其中。我安頓好我們兩人的座位;我們對空服員必恭必敬。一看就知道我們感情融洽,很開心能一同旅行。飲料一送上來,我們就舉杯敬我的姊姊和姊夫,是他們贊助我們這趟「坐商務艙的蘇黎世之旅」。

搭商務艙去瑞士告別人生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尊嚴」(Dignitas)位於蘇黎世的辦公室。這家瑞士的非營利機構提供「陪伴自殺」的服務。

過去22年來,如果你是個想要結束生命卻又無法證明自己罹患絕症、只剩6個月可活的美國公民,這就是你唯一能求助的地方。我也在布萊恩的吩咐下做了調查。最後我們發現,全世界唯一提供毫無痛苦、平靜且合法的自殺服務的地方,只有位在蘇黎世郊區的這個組織。

看過第二次神經科醫師之後,我姊艾倫就跟我一起掉眼淚。醫生花不到1小時就為布萊恩做了心智狀態檢查,並告訴我們布萊恩幾乎肯定得了阿茲海默症,而且以他的高智商、顯得吃力的平衡感和本體感覺(譯註:身體感知動作、姿勢和身體各部位的能力),還有檢查時表現不佳來判斷,他可能已經發病多年。

不到1個禮拜,布萊恩就決定,阿茲海默症的「漫長的告別」並不適合他。我也花不到1個禮拜,就在一長串google搜尋結果中發現了「尊嚴」。

12月時,我們已經確定清除了前往「尊嚴」的種種障礙。某天一大早,艾倫打電話問我:「直接告訴我你們需要什麼。」我勉為其難的說:「2萬美金。」而我姊說:「這裡有張3萬美金的支票。」後來,我們把這筆錢花在布萊恩的最後2趟大型釣魚之旅、我們2個無業遊民的生活開銷,還有頻繁的外食,最後花到一毛也不剩。

在瑞航的獨立座艙裡,布萊恩跟我互敬對方,有點遲疑的說了聲「敬你」,而不像平常說Cent’anni(意思是「長命百歲」或「百年好合」)。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百年,甚至連13週年結婚紀念日都到不了。

2020年1月27日星期一,蘇黎世

飛機在蘇黎世降落,飯店專車把我們載回隨處可見鋪石路的舊城區,入住美輪美奐的飯店。我們住的威德飯店是一排老建築組成的高級飯店,藉由位置奇特的電梯和走廊相互連通。那是我們度假時可能會選擇的飯店,儘管我們兩個從沒想過要來蘇黎世。

這一年來,布萊恩的本體感覺經常出問題,例如不小心割傷手、在門廊上滑倒、從野餐長凳上往後摔。現在來到陌生的城市,我又擔心他走在舊城區濕答答的鋪石路上會滑倒,導致我們去不了「尊嚴」。

站在飯店櫃台前,我感到不安且格格不入。布萊恩在大廳裡走來走去,進進出出。看到他從大廳盡頭的雙開式旋轉門走出來時,我正在找我們的護照,那一刻我的腸胃一緊,每次他離開我的視線就會這樣。幾分鐘後他走回來時,我已經恢復鎮定。每次櫃台人員問我問題,我都像個嫌疑犯一樣支支吾吾。

如果和醫師面談順利,4天後就能抵達人生終點

跟「尊嚴」的瑞士醫師G第一次面談前,我們還有一天的空檔。G醫師總共會跟布萊恩面談兩次:一次在禮拜一,一次是禮拜三。再來就是禮拜四到「尊嚴」的辦公室赴約。

我們最後一次跟「尊嚴」的聯絡人海蒂(這裡以S代表)通電話時,她告訴我們,我們正在「取得臨時綠燈的路上」。後來一封更正式的電子信通知我們拿到了臨時綠燈;之後一名瑞士醫生會幫我們開藥,取得布萊恩在尊嚴辦公室進行「陪伴自殺」時要喝的戊巴比妥鈉。

要是布萊恩面談時表現得一如預期的好,G醫師確認他的判斷力和決心都沒問題,我們禮拜三就能得到正式綠燈,禮拜四就能前往尊嚴辦公室。

12月之前,S告訴我們可以繼續跑流程,1月就可以去蘇黎世,這一切突然變得真實起來——沒有布萊恩的世界,沒有他卻繼續運轉的世界,剩下我孤單一人,他化為塵土或星辰,從此不在我身邊。

再次跟S道謝過後,我們掛上電話抱頭痛哭,一句話也沒說就直接上樓午睡。當時才早上11點。

騙孫女爺爺奶奶去度假,爺爺在旅行途中過世

2020年1月28日星期二,蘇黎世

我們到處閒逛,探索車站大街上的高級精品店,然後又走去蘇黎世湖繞了繞再走回來。我們無法強迫自己走進商店,或是像平常那樣隨便看看。但飯店附近有間玩具店,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那裡。我想從蘇黎世帶紀念品給每個孫女。

我們對外的說法是:爺爺跟奶奶去歐洲度假,爺爺在旅行途中因為腦部疾病而撒手人寰。

我跟我的治療師韋恩討論過這件事很多次。當我對布萊恩的擔心和抱怨漸漸變得沒完沒了時,有個朋友推薦我去找韋恩。韋恩是精神科醫師,40年前我還是研究生時就認識他;當時他在耶魯校園裡,就像精神分析大師一樣昂首闊步。

我打電話給他,跟他自我介紹,說我們之前見過,他顯然不記得了,然後我就哭了出來。我說:「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我想殺了我丈夫。」我邊說邊哭,淚水不停的流。他說:「妳想殺了他是因為妳愛他。」我說:「你說的沒錯。」

我跟韋恩和我的兒女(我們4個可愛孫女的父母,他們都深愛布萊恩)討論過,該怎麼解釋爺爺過世這件事。韋恩一再跟我說,越簡單越好,而且我們的說法也不算錯。

孩子們會非常想念他,我很確定她們都沒有察覺爺爺有任何異樣。但我知道,要是我們現在不去蘇黎世,她們很快就會為他的生命走到盡頭而感到悲傷;那樣的話,她們只會感到心碎。她們記得的是好玩的、傻傻的、跟她們分享糖果、耳根子軟、深愛她們的爺爺。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在愛之中告別:一段愛與失去的旅程

書籍簡介

《在愛之中告別:一段愛與失去的旅程》

作者:艾美·布魯姆(Amy Bloom)
譯者:謝佩妏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4/08/06

作者簡介

艾美‧布魯姆(Amy Bloom)

艾美‧布魯姆的短篇小說集《來我身邊》(Come to Me)入圍美國國家圖書館決選;《瞎了眼也看得出我有多愛你》(A Blind Man Can See How Much I Love You)榮獲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提名;其他著作包括《因愛而生》(Love Invents Us)、《正常》(Normal)、《離去》(Away)、《愛神出沒》(Where the God of Love Hangs Out)、《幸運的我們》(Lucky Us),以及《白宮》(White House),多部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

她的短篇小說收入《美國最佳短篇小說》、《歐‧亨利獎短篇小說集》、《斯克里布納當代短篇小說選集》及美國和海外其他許多選集中。此外,她也為《紐約客》、《紐約時報雜誌》、《大西洋》、《Vogue》、《O:歐普拉雜誌》、《Slate》、《Tin House》、《Salon》等雜誌撰稿,並曾榮獲美國國家雜誌獎。目前她在衛斯理大學教創意寫作,是夏皮羅-席維伯基金會贊助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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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陳瑋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