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隊小夥伴請了長假,準備去海外應試碩士入學的第二關。面試的當天早上,她傳了一張照片來報平安,天空藍得像《國家旅遊頻道》的現場直播:「我到了,很開心。老闆你有什麼事情隨時留言,我一樣能處理。」

我也飛快的敲打著鍵盤:「開心就好。盡情享受,面試順利啊!我這裡都應付得來,只是有點想你了。」

「我下周就回來!時間很快!」年輕人的簡訊花招多,她附上光陰似箭的動態貼圖,順便拋擲了滿版的粉紅愛心。

換作10年前,哦,不,就算是5年以前,這類冒著愛心泡泡的對話,絕對不會發生在我和團隊部屬之間。我大幅轉性,被老同事笑稱:佛地魔終於放下屠刀,成彌勒佛了。

不管是佛地魔、還是彌勒佛,升上管理職不在我的預料之內。沒進公關領域前,我是個讓主管傷透腦筋的天兵,缺乏時間觀念、心態拖拉懶怠,印個雙面文件,可以印到整份跳頁。主管恨鐵不成鋼,「你這樣混日子,將來有什麼打算?」當時的我沒有任何打算。將來,我一直不確定,它到底會不會來。

踏進公關公司後,日子以驚人的速度和重量,一次性的報復著我過去的浪擲虛度。再也沒有小主管會擋在前頭,替我收拾錯誤。公司案量大、需求快,每一個人都必須有單兵作戰的能耐。

入行的那陣子,是副總直接帶我執案。我們能力的懸殊,自不在話下,他驚訝我連基礎的文書和行政,都做得很粗糙。連我寫的媒體邀請函,他只看了一秒就說:「你念出來聽聽看。」

我不明所以,乖乖照念。「你覺得寫成這樣,會有媒體願意來嗎?如果會,我頭剁下來給你坐。」他的表情不像暴怒,聲調卻嚴肅得恐怖,穿透了公司的每一個角落。看到我裝訂得凹凸不平的企劃書與結案報告,他的評語直接讓我的血液凍結:「你不想做,現在就可以走。何必拿這種水準的成品來糊弄大家,浪費時間!」

有次,我為了修改無數次的提案,被數落得滿頭包,回到位子上一陣委屈,心裡來氣,順手把原子筆往桌上一摔。這個動作,被剛離開位子的副總撞個正著,他頓時變臉,那是被踩踏到底線的忍無可忍:「出來工作,我不接受這種態度。你簡直沒有一點倫理與教養。」

我很感激那段鐵血教育。工時長到快以公司為家的日子,副總就像我職涯上的父親。剔除我的傲嬌、膽怯、溫吞,使我蛻變為可以侃侃而談、臨危不亂的人。成就,若在我身上有一點點跡象,得歸功於當時副總對我的「破壞」。

鐵血教育、親情以待,都不是好的管理方式

於是,當我換上管理職的名片,心裡其實不知所措,我唯一的基礎與楷模,來自鐵打紀律和血淚操練,我想,積極複製這個模式,總不會錯。

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我比下屬年長不了幾歲,經驗實在不算爐火純青,只憑著從副總那裡偷師的一招半式、狐假虎威,當然無法服眾。我也聽到不少揶揄的耳語,說我不過就是吃人口水與奶水長大的乖寶寶,沒什麼實力,只會耍官威。

副總私下教育我,沒人天生就擅長且喜歡管人。不過,教學相長此言不假,從管理中獲得的成長和視野,是求之不得的歷練。他勸我放下複製模式,以本性為出發點,慢慢圈養出自己的領導原則。

我的本性?坦白說,我的本性和我爸一樣,比起指揮人,我更擅長照顧人。行為模式如同作家小民筆下的《媽媽鐘》,把員工當成長不大的親骨肉,「俯首甘為孺子牛」,操勞到鐘壞鍊斷,沒有停擺的時候。

充分發揮本性的結果,驗證了我媽的學說:「做官的,得有霸氣,屁股才坐得無憂。」我顯然是沒有那個屁股,太難太累太急的活,沒關係,由我來。慈悲與體恤,看似攏絡了下屬的心,但精明的客戶一眼就看穿團隊的遠憂,「強幹弱枝,你一枝獨秀,沒法傳承啊,我也不敢把更大的案子交託給你。」

更糟的是,我以為以真情帶人,對方必能以真情回報我。心猿意馬的人,我夜夜陪聊吃飯,苦求心回意轉;肝腦塗地的人,我記下特殊日子和喜好,大費周章安排驚喜作為犒賞。

不料,該走的、會走的、想走的,一個也沒留住。末了還被冠上「情勒」的封號,說我太過感情用事,以婆媽那套灌人迷湯,耽誤他人大好前程。

職場闖蕩多少年了,明知主管不可能討每個人喜歡,聽到暗黑的厭棄評價,還是心碎了一地。沒想到由本性發展出來的領導風格,竟讓人不勝其擾。可能是我不適合當主管吧,內心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

當年的戰友,看我認真準備辭呈,輕描淡寫的探過頭來:「你好沒出息。為什麼讓這些人打敗你?他們只是過路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過路人?對我來說,他們不只是我的部屬,我還視他們為手足與家人。戰友換上熱辣辣的語調相應:「你看,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職場,不是你家裡。職場可能有很少的真情,但絕對沒有親情。職場講究的,始終只有實力。」

儘管已和戰友失散多時,她說的這席話,不曾與我失散。

她說對了大部分的事,組織給我的要求和磨練,不僅養成了我的實力,還是我從沒在求學環境、人際互動裡,領受過的看重與栽培。這喚醒了隱藏在我體內的家族性,盡情回饋,把機會與資源帶回職場的家裡,令我由衷快樂、感覺真正存在著。

我忽略了,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需要藉由工作投入和組織效忠,來確立自己的歸屬感。我呵護備至的「媽媽鐘」管理風格,讓團隊長期積弱,無論穩定性、成長度都落後同儕一截。

不得已,逼迫自己拿出「佛地魔」的雷厲手段,卻畫虎不成反類犬,看在年輕孩子眼裡,我是春天後母面,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某天,我因為部屬遲遲無法搞定問卷分析,在眾人面前大為光火,弄得對方相當難堪,她不甘示弱的反擊,將整疊問卷重重摜在我的桌面:「喏,你要看分析是吧,你自己看吧!」力道之大,桌上的水杯都為之震顫。

剎那間,公司安靜得出奇。每個人都躲在螢幕後面佯裝用功。我怒不可遏,想出聲大吼,「你現在就給我滾!」想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將問卷甩回她的桌前。最後,我什麼也沒有做,像極了被孩子傷透心之後、只能暗自垂淚的「媽媽鐘」。

管理,給予底下的人盡情成長的沃土

那天,成為我在領導統御的轉折點。事件過後,同在管理階層的朋友,傳了一小段話給我,出自我也很喜歡的《菜根譚》:「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過高,當使其可從。」不論指責或教導,都要考量對方的耐受度和能力值。

我登時淚流滿面。長久以來,我擺盪在極端的「媽媽鐘」與「佛地魔」之間,不知何去何從,一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格擔綱領導者。然而,領導的關鍵不只是風格的塑造,還在於自我的適性發展,以及如何對他人因材施教。

回歸到我的領導天分,和我跟過的主事者們大不相同,磅礡氣勢,原本就不是我的長項。引導協作,反而能夠為團隊帶來畫龍點睛的效果,以邏輯賦予框架、以創意穿越迷霧、以溝通向外鋪路。

我不需要是「佛地魔」,命令成員要往哪裡走。相反的,我要盡可能退居二線,保持觀點獨立和思緒淨空,才能給予相對客觀及靈活的決策。我也不必當「媽媽鐘」,戰友說得對,以親情對待職場和團隊,往往會放大彼此的角色期待、因而模糊專業分際。

至於同事給我的新封號「彌勒佛」,我並不希望自己是「有求必應」的佛系主管,秉持職場道義,我引導員工盡可能的借力資源和環境,也常對夥伴說:「好好利用我身上的資源和優勢」,鼓勵他們圓滿各自的職場追求。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離別、拆夥終有其時,我選擇放手,作為由衷的祝福。我想,我會永遠視「職場」為其中一個「家」,但不再強求曾經攜手打拚的夥伴,要一直以家人的身分,停留在我以為美滿的家中。

我對自己的領導期許是,當遇見迷失、不振的工作者,我能激勵他們發掘自己的能量與想望,引導他們以適合自己的方式,重新建立與職場之間的關係和認同。不見得要是一個家,而是足以盡其在我的藍天和沃土。

我努力著,也謝謝曾與我共事的團隊夥伴,支持我成為這樣的領導者。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不辜負自己,就是最好的人生:人生中場重開機,以人類圖回歸真我的奇幻旅途》。

責任編輯:陳瑋鴻
核稿編輯:倪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