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碰到尼克是在山頂那種不可能出現腳踏車,也不可能出現第二個人的地方。會獨自去那兒的人都有一點不正常──體力和心智都是──如果又是上班時間,背後可能就有更豐富的故事。

那天我休假,獨自騎車翻山越嶺在幾個山頭外的草地上休息時,看到一個人打著赤膊露出滿是刺青的雙臂從山上衝下來。在這種地方看到一個和你差不多怪的人,大家都會尊敬地互看一眼。我們交換了該有的尊敬,也打了招呼,並沒有交談。也許好萊塢電影看多了,我不太習慣在荒野和一個皮膚上有過多裝潢又不穿上衣的陌生人交談——他不是把上衣脫了,而是根本沒有上衣。在這種地方多少還是會以貌取人,如果他看起來帶著工程師淡淡的愚蠢,也許我們會有更多交流。

幾天後下班我又上山,在同樣的地方又碰到他,還是沒穿上衣。我找不到理由再逃避,打開了話匣子。尼克在建材公司當搬運人員,瘋狂喜歡登山車。果不其然,之後我經常碰到他,有時在山頂大老遠就聽到他叫我名字。

後來1年多沒碰到,再見面時我幾乎認不出他。尼克變得蒼老憔悴,臉頰上長出一層失業專用的白鬍根。那次他沒騎車,說需要錢,把單車賣了。1年前他騎車摔斷手肘,花了6個月復健而丟了工作。快1年的待業,他的高和帥也被貧困消滅了。以亞洲人的標準,尼克的長相足以當電影明星,在矽谷卻落魄到必須變賣行頭才能換來暫時的生存。

他說後悔當初沒進大學念電腦。我腦海中快閃過一個畫面:在美國,履歷沒人貼照片,卻可從姓名猜出種族,因此有些人難免在過濾技術性工作的履歷時,不經意地青睞印度人或華人,默默認定亞洲人技術比較強。看到一個兩臂全是刺青又高又帥又會說話的白人,大家寧可選擇長得簡單樸實,看起來聽話又安全的移民,拿到綠卡之前還不敢跳槽。

在矽谷,有時候連白人自己都不相信白人,他們在矽谷人心中,說勝於做又難管理,是個大家都不說的祕密。矽谷科技部門雇人的生殺大權幾乎都掌握在外來移民手中,白人的競爭力已處於劣勢,也許被歧視了都不知道。那張放到全世界各地都吃香的臉孔,在矽谷卻是種負擔。

我曾因騎登山車摔斷鎖骨而2個禮拜不能出門,連續一個月只靠右手的5根指頭在家遠端工作。但我的工作沒丟,薪水也沒少,在家休養那段時間受到百般關懷和問候。差別就在於我在工作性質上遠比尼克幸運。矽谷的勞力市場似乎仍然停留在古老的平台上運作,世界的重心並沒有停留在他們身上。人們對於Google員工餐廳菜單的興趣,遠比底層藍領階級的存亡多得多。

我問尼克可不可以告公司不當開除。他說找律師談過,律師卻說官司不會有勝算,因為他是白人。打種族牌,公司十之八九願意和解,但他沒有這張牌,所以律師不肯接案。我記得尼克說:「可惜我太白,如果我像你這樣就好了。」這話很酸但很真,那一刻他竟然羨慕我吃了幾十年虧的膚色。

沒有一家矽谷公司擔待得起種族歧視這頂帽子,給點錢讓你閉嘴是標準策略。種族的鐘擺在矽谷已經過度擺向了保護外來族裔,白人反而在情與理上成為不受保護的族群。正因如此,2018年才有Google員工控訴公司歧視白人的案例,我也聽過其他科技公司被白人員工控告歧視的例子。這類案子多半以和解收場,不會搬上法庭。

那天我們沒有多聊就分道揚鑣,我看著那個高又帥卻在自己國家受到歧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另一端。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尼克,我想他應該離開矽谷了。

我仍然騎車上山,腦海中卻一直繚繞著尼克那句話。原來我在這個國家背負了這麼多年的DNA原罪,現在竟成了生存護身符。以前我也擔心過自己的膚色,下意識把自己當作外來的過客,暗自接受了上帝給的原罪,只要不是直白表明歧視,我也不想過度敏感,只求順利生存下去。

曾幾何時,移民在科技的席次上做了主人,與生俱來的劣勢在風水輪流轉的今天竟成了優勢,卻也不小心接下了歧視的棒子。原來歧不歧視根本不在膚色,而是優勢。處於優勢的人,很輕鬆自然地就會歧視處於劣勢的人,從外表,到性別,到財富,到技能,不都是如此?這些一直都活在我們的DNA裡。

那天與尼克的一席談話,讓我看到了永遠不會去看的另一面。

書籍簡介

異類矽谷:老派矽谷工程師不正經的深度田野踏查

作者: 鱸魚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03/08

作者簡介

鱸魚

  那年厭倦了當代名著翻譯工作,又看著別人都往國外跑,不上這條船總覺得有點心慌。不得已只好出國改念電腦,到矽谷做了工程師,糟糕的是竟然做得很成功,不知不覺一直吃著這行飯捐了三十年給科技業。

  現在吃飽了、吃膩了,只能回頭拚命補一些當年想做但沒做的事。寫作、玩音樂、騎登山車把自己搞得很累、去些怪地方、探些愚蠢的險……

  工作履歷還算豐富,生命履歷卻嫌蒼白,只要與工作無關的都願意虛心培養熱忱,想趁著太陽下山之前,把生命搞得更複雜一點。

責任編輯:易佳蓉
核稿編輯:鍾守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