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卷」是近年流行的一個詞,用於形容某個領域中發生過度競爭,導致人們進入了互相傾軋、內耗的狀態。典型的內卷現象像是大學升學考試,因為錄取名額有限,家長又都希望孩子上好大學,學生們只好都沒日沒夜的備考。
「內卷」這個詞如此流行,以致於現在只要看起來是讓人難受的競爭,就被稱為內卷。
內卷的由來
最早把「內卷」這個詞引入中文世界的,是中國一位歷史社會學家黃宗智。他1985年出版《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其中提到中國的小農經濟,勞動力過多,土地又有限,形成了「過密化成長」。黃宗智發現,單一勞動力單位的產出,已經出現邊際生產率遞減的情況。也就是說,投入土地勞動的人越多,平均每個人就越窮,可以說是內耗。黃宗智把這個現象叫「內卷」。
但是這個用法是對的嗎?
「內卷」,英文是「involution」,與它對應的詞是 「evolution」,也就是演化。直觀的說,內卷就是「向內演化」。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劉世定和邱澤奇,2004年專門寫了篇論文,考證「內卷化」這個概念的流變。
「內卷」作為一種現象,最早是由美國人類學家亞歷山大.戈登威澤(Alexander Goldenweiser)從藝術角度提出來的。比如重複圖樣的裝飾藝術。特點是特別精細,看起來相當複雜,有各種細微的層次。可能是手繪的,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工夫。
但這個複雜是一種單調的複雜,不斷重複著幾種模式,沒有什麼創造力和多樣性。從事這門手藝的人,我們只能稱之為「匠人」,不能叫「藝術家」。因為精細,會讓人覺得厲害,這錢花得值,但這種藝術,其實沒有太多欣賞價值。
這就是內卷——向「內」演化,越來越精細,越來越複雜,其實都是幾個固定模式的重複,沒有能跳出框架的創造力。戈登威澤說,哥德式建築藝術其實也是內卷。乍看很震撼,越弄越複雜,每一個小地方都要精雕細刻,但就只是這樣而已。
1963年,美國文化人類學家紀爾茲(Clifford Geertz)的《農業的內卷化》(Agricultural Involution: The Processe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把內卷這個概念引入了社會生活的領域。
紀爾茲借鑑了戈登威澤的概念,他總結內卷是「某文化達到某最終形態後,無法自我穩定,也無法轉變為新的形態,只能使自己內部更加複雜化」。
紀爾茲發現印尼農業出現內卷化。印尼爪哇島的土地條件很好,適合種植水稻,但人口眾多,又沒有資本進來,只能讓越來越多的人耕種這有限的土地。請注意,人多地少並不意味著內卷,內卷有個關鍵特徵。
隨著爪哇島上勞動力的增加,人們對土地的耕種變得更加細緻了。紀爾茲說,「對土地的使用變得更加錯綜複雜,租佃關係變得更加複雜,合作性的勞動力安排變得更加複雜」,正是這種精耕細作的發展,「一種過分欣賞性的發展,一種技術哥德式的雕琢,一種組織上的細化」,才叫內卷化。
而精耕細作是有用的,爪哇島在人口增加的同時,每個人的生活水準沒有顯著下降,「能夠穩定的維持邊際勞動生產率」。
內卷意思、與內耗的差異
這和黃宗智說的事情正好相反。黃宗智在《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一書中明確引用了紀爾茲,但他把人多地少、導致邊際生產率下降的現象叫「內卷」,恰恰是對紀爾茲的誤讀。
黃宗智說的應該是馬爾薩斯陷阱*,是一種對人口成長速度超過土地產出成長速度的擔心。黃宗智在此後的著作中,多次使用「內卷」這個詞,都是誤讀。
*編按:指人類收入停滯的原因,因為技術的發展只有益於增加人口,沒有提高人類的生活水準。
為了方便區別,黃宗智的內卷——也就是馬爾薩斯陷阱,我稱之為「內耗」。「內耗」在真實世界中很少發生。劉世定和邱澤奇論證,黃宗智對整個中國農業歷史的評估,認為「沒有發展的成長」是有問題的。即便在古代,中國農業的種植結構、產業結構、分工深化也一直都在發展。
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內耗式的危機不會長久存在。如果你覺得這裡已經開始內耗了,沒希望了,那直接出走不就行了嗎?如果你說大家都走不了,那這個社會必是不穩定的,會出大問題。
而內卷,卻是一個能夠長期穩定存在的現象。我們來看幾個例子。
內卷是一種長期的悲哀
內卷並不一定會降低生活水準。內卷的關鍵不在競爭,而是「向內演化」、「精細化」,也可以說是「低水準的複雜」。內耗是危機,內卷卻是一種無聲的悲哀,但陷入內卷的人很可能樂在其中。
中國高考的確是內卷,這不是因為它的殘酷性。彩券、諾貝爾獎、奧運冠軍、電影明星,這些都是「中獎者」極少而「炮灰」極多的項目,但這些項目沒有內卷化。高考的內卷之處在於考試內容呈現低水準的複雜。
如果人多名額少,選拔優秀人才的直觀辦法是增加難度。美國名校錄取的一個重要項目是在高中開設大學課程,這讓優秀人才可以盡量發揮,所以不能叫內卷。
然而,中國高考受到教育大綱的限制,題目如果超出大綱,就對偏遠地區的考生不公平,但高考的目的又是要把人淘汰掉,結果就只能向大綱的「內部」發展,把題目出得很怪。
一些政府部門辦手續,大企業走流程,也是內卷。簡單的一件事,系統會把它搞得越來越複雜,你得蓋很多章,有時你還得為你的證明提供更嚴格的證明。辦事的人看似一本正經,給人感覺專業又正規,其實什麼都不是。他們不是在內耗,但他們過得很好。
現代人的婚禮、生日、一些節日的儀式也越來越複雜,特例變成慣例,慣例變成規矩。可昇華出什麼新的精神來了嗎?沒有,也是走向內卷。
內耗是迫在眉睫的危機,內卷是更長期的憂患。
內卷給我們的教訓是複雜不等於高級,更不等於先進。不論是內卷還是內耗,真正的解決辦法都是創新。你得跳出當前這個發展模式,尋找第二成長曲線、積極探索藍海。
我們都應該不斷學習真正的新思想,把幾百年的老思想,用新詞包裝一遍再拿出來用,這也是一種思想上的內卷。
本文摘選自遠流出版《高手心態》
《高手心態:「精英日課」人氣作家,教你和這個世界講講道理,早一步掌握未來先機》
作者: 萬維鋼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24/02/27
作者簡介
萬維鋼
「得到」App訂閱專欄「萬維鋼.精英日課」主講者、暢銷作家。擅長以說故事的方式,將複雜深奧的思想轉化為新奇有趣、易於理解的知識與觀點。
1999年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2055年獲得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物理學博士,曾長期從事核融合電漿物理研究。自詡以理工思維理解世界,主張用科學精神鑽研社會現象,精於讓高深道理落地,最愛激發讀者思考。著有暢銷書《高手思維》、《高手學習》、《高手賽局》、《高手相對論》、《高手決斷》、《高手量子力學》等。
責任編輯:陳瑋鴻
核稿編輯:倪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