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習慣陳俊翰出現在一些與生命教育有關的勵志文章,甚至是影片裡了。

在我們那個年代,這些文章的主角是鄭豐喜、劉俠,或是海倫凱勒。這些文章的結構大多相似,先敘述主人翁的身體遭受上天嚴酷的考驗,他們多勇敢的面對先天阻礙,用自身才華和比常人更大的努力,創造了不凡的成就;最後勉勵讀者,如果他們可以克服這些困難,那我們有什麼逃避和自怨自艾的理由呢?

這樣說法當然都是對的,大概也會是滿分作文的理想範本,也能讓大多數人深受感動,甚至從而奮發圖強,面對逆境。

我小時候也覺得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高中畢業之後讀到這樣的文章時,總覺得那「味道」不太對。因為此前我沒辦法親見鄭豐喜和海倫凱勒,但是我與陳俊翰同班了2年。

也就是說,如果介紹他的文章裡有「俊翰在新竹高中就讀時,與同學們都相處融洽」這樣的段落,那非常榮幸的,我也在那「同學們」3個字裡面被提及了。

關於陳俊翰的故事,對我來說就不只是故事而已,陳俊翰這個人也不就只是遙遠的典範,而就是作為一個「人」,以一個高中同學、留存在我鮮活而美好的高中記憶中。

如果是我來敘述這個人,大概會和那些勵志文章不太一樣。

我會這樣介紹「我的高中同學陳俊翰」

陳俊翰擁有非常優秀的大腦,這個部分通常會在勵志文章中告訴讀者:他高中時一直是全校第一名、大學聯考不小心失常「只」考到台大會計系。後來心有未甘,挑戰雙修法律系,最後用5年時間就把都非常吃重的會計、法律學分修完,順利畢業,還應屆考上律師榜首(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印象中上一個做到這件事的人是陳水扁),以及台大法律研究所財經法組榜首⋯⋯。

這樣說當然沒問題,不過我自己在向別人介紹「我的高中同學陳俊翰」時,通常會這樣讓別人了解他的腦筋有多誇張:「他真的超屌,《世紀帝國II》裡面每個種族的每個兵種,在每個時期的每個數值,以及經過每種科技加成之後的數值變化,他都背得起來!」

如果你像我們一樣,在上個世紀末賭上前途、瘋狂迷上這個遊戲的人,你就會知道這件事有多誇張,可能比陳俊翰高中數學考試都只靠心算還要誇張很多很多,或最起碼更有臨場感一點。

18個種族,每個種族都有將近20個上下不同兵種,在4個時期的生命、近距攻擊、遠距攻擊、近戰防禦、遠程防禦數值都不同,某些兵種對上特定對象還有特殊加成,這還不提研發某些科技之後這些數值還會變動。他到底是怎麼背起來的?

這件事我很肯定陳水扁絕對做不到。

跟我們一樣,當時俊翰真的自己也有在玩,當然遊戲速度必須放慢,他使用的滑鼠也跟我們不一樣。到底使用了怎樣的黑科技我實在不懂,一方面不要要求我們文組班對這些新鮮的3C玩意兒如數家珍,二方面當時陳俊翰的種種無障礙設備,已經被我們拿來開玩笑到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認真的了。

譬如,我們可能會跟他說:「俊翰,這次陸上運動會的大隊接力排你當最後一棒好了,你輪椅的火箭開一下TURBO我們就贏了。」俊翰可能會華麗的翻個白眼(喔對,附帶一提,他真是個翻白眼的高手)這樣回道:「運動會那天輪椅的火箭剛好要送回原廠保養,你們還是靠自己吧!」然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覺得我們拿俊翰的殘疾講這種爛笑話很不懂事嗎?或許是,真的,我現在這樣寫出來也覺得好像不太妥當,可是當時俊翰跟我們都那麼開心。除了「政治正確」在那個世紀交替之際的遙遠從前還沒那麼張狂,我們搞不清楚俊翰的病是怎麼一回事,也不會真正理解這樣的病,會在他的心理造成什麼陰影和禁區。

但他就是我們的同學,他可能每天都坐在輪椅上,跟我們不一樣。但是當時竹中的我們,又有誰是全都「一樣」的呢?我們用盡青春的力量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境、關卡和課題,沒有任何一種困難,是別人能代替你突破的。俊翰的先天限制是如此,你和我生命中所遭遇的困苦亦復如是。

17歲的我們和俊翰一起,若無其事的把他的苦難,當作別人數學考零分一般調侃。或許尺度拿捏不怎麼高明,但我們當時就是把他當作普通同學,把他的缺憾當作一個不比數學考零分更難跨越的障礙。能把俊翰的困境,視為每個人人生中都可能經歷的苦難,是我們這些同學在人生旅途中,更具智慧的成長。

沒人把俊翰當成對手,因為毫無勝算

面對這樣的逆天強者,身為同班同學的我們,在課業上幾乎沒有人把他當成對手,就像是在球場上我不會把LeBron James當成對手,情場上我也不會把金城武當作對手一樣。不是對手,因為毫無勝算。

如果還要更打擊我們的信心,就是俊翰真正能上課的時間其實不多。印象中,當時他脊椎的狀況讓他連續上2堂課就是極限,下課後必須去保健室躺至少一節課的時間,緩解身體給脊椎的壓力。

高二上學期,也就是我們剛成為同學的那天下午,輪到我當值日生,意思是體育課的時候我可以留在教室留守(打混)。當上課鈴響,所有同學都跑去揮灑汗水時,教室裡只剩下我、俊翰及陳媽媽。陳媽媽走過來,用很自然的音調跟我說:「魚丸(這是我高中的渾號,陳媽媽稱呼我們向來都是用綽號,跟其他同學一樣),我要帶俊翰去保健室,他的脊椎要去休息一下。」我唯唯稱是,16歲的我還不知道怎麼面對那樣的場面,或許到40歲的今天也還是不知道。

我快速的瞥了一眼俊翰,他無可奈何的翻了個白眼。我突然覺得,他們的無可奈何似乎比較像是昨天在校外抽菸、倒楣被教官抓到,現在必須去教官室報到聽教官碎念那樣的感覺。僅此而已。

我沒有說什麼,陳媽媽就推著俊翰的輪椅走出教室。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我也一直沒有告訴他們,當下我心裡被劇烈的撞擊,那樣的撞擊到接近半個甲子後的今天,仍然讓我感到被震得七葷八素。

如果真要敘述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是一種自知「渺小」的挫折感,一種自覺「完敗」的罪惡感。

經過高一一整年的震撼教育之後,原本在各國中名列前茅的我們,所有的傲氣大概也都被消磨殆盡了。課業上輸給人雖然不能說是麻痺,但也已經不是太嚴重的問題。

但對於逆境,到什麼程度都還應該要能豁達面對嗎?段考輸給你從未輸過的同學?暗戀的女校同學被看見跟學長牽著手走在一起了?爸媽離婚?家裡經濟出問題?身體傷殘?身患絕症?我並不覺得我們應該無上限的去把人生遭遇的所有苦難都視作雲淡風輕,也不認同那些陳述俊翰故事的文字和影片中隱隱透露的,「你看陳俊翰這種狀況他都能克服,你的苦難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樣太過容易且粗糙的殷殷期盼。

寫到這邊,我覺得我才真正驚覺寫這樣一篇文章對我自己來說的必要之處,這或許是二十多年來,如芒刺在背的一種自我詰問:我們是不是都有必要像俊翰一樣強大?又或者是,如同俊翰一般的強大,是一種獨到的天賦,還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靠著自己的意志去「選擇」呢?

我想說的是,我們接受每個人在學業、藝術、音樂等方面各有天賦高低,那對於苦難的感知與承受能力,也是有天生的高低不同,還是該一視同仁、用「抗壓性」三個字就可以統一標準去衡量的後天差異呢?

俊翰的「強大」是一種意志的展現、是一種上天賜予的恩寵,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拚命呢?我其實想當面問問我的同學陳俊翰,但是我找不到半個合適的語彙。這麼多年後,我成為了一個社會化處處顧忌的大人,這樣的問題益發難以出口。

陳媽媽在俊翰生命中的身影

在所有說俊翰故事的文章或影片中,無一例外的會提到陳媽媽。當然,陳媽媽在俊翰人生中的重要性無與倫比,沒有陳媽媽的一路陪伴,俊翰無疑沒辦法走到這裡。陳媽媽總是被當作「俊翰背後最重要的支撐力量」,被聽故事的人們記憶。

他們說的都對,但是吹毛求疵的我卻仍覺得有些可惜,陳媽媽自己在這個故事裡的角色,應該遠不僅止於此。事實上,完整參與俊翰求學生涯的陳媽媽,是以一個局外又局內的角色,重新無比完整的再經歷了一次青春期,只是這次跟她自己的青春期不同,她經歷的是一個男孩的青春期。

在我自己遠離青春期之後,有幾次我很想問問陳媽媽,她是怎麼看我們的?對於有一個媽媽總是在班上,我們是那麼習慣且自在,在教室隨便打赤膊、罵髒話、聊女生,這件事現在想起來其實有點懸疑,那可是最彆扭的青春期哪!當時陳媽媽看起來好像也滿處之泰然的。

但陳媽媽也並不是以一個刻意隱形的方式存在,事實上,她也會順暢的與我們像朋友一樣聊天,幾乎以同樣是臭男生的思考邏輯來跟我們對話。這件事好像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她聽我們說話聊天的時候,會不會好像在感覺另一種,以及另十幾種她兒子沒有機會親身經驗的人生呢?她會覺得安慰、遺憾、憤恨、羨慕、慶幸,還是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情緒呢?

俊翰是我們班上的哈佛小子

十年前,某個同學要結婚,我們約好在婚宴結束後,藉機開個同學會。當天我自己還在父喪期間,所以沒有參加婚宴,而是直接在續攤的咖啡廳跟同學們會合。當天俊翰也有出席(他同學會出席的頻率,應該是我們班同學的前幾名),那一年林書豪在NBA大殺四方,全台灣,甚至全美國都被「哈佛小子」林書豪的驚人表現而瘋狂。那次同學會我們則在談論我們班的「哈佛小子」。

記得當時陳俊翰準備要啟程赴美去波士頓。我與他有了這樣的對話:

「哇靠!你真的是要去念哈佛喔!」

「欸,是啊。」

「哈佛法學院⋯⋯不好意思,就是瑞絲薇斯朋(Reese Witherspoon)《金法尤物》那一間嗎?」

俊翰笑了出來,「喔,對對對!」

老實說,我關於哈佛法學院的全部印象大概也僅止於此了,那太頂尖、太遙遠、甚至是太魔幻了,我居然有同學可以去讀哈佛法學院。今天聽說他已經取得了密西根大學的法學博士學位。說與有榮焉也只是純粹沾光,但是我想他也習慣給我們沾光了。

遇見生命中無法跨越的困難,該怎麼辦?

在高中畢業二十幾年後的今天,我重新問自己,當被當作勵志教材的典範,無比鮮活的存在於自己生命中時,我究竟看見了什麼不太一樣的事情?

我想,或許不是「不管遭遇什麼困厄艱險,我們都應該勇敢跨越」,而是一個更銳利,也更實際的詰問:「每個人生命中都可能會有不管你想盡辦法、用盡努力,還是無法跨越的困難,這個時候怎麼辦?」

或許對俊翰來說,也就是翻個白眼,去保健室躺躺吧。

*本文獲「章至鈞」授權轉載,原文:當最極致的強大就在你身邊

責任編輯:倪旻勤
核稿編輯:陳瑋鴻